三年前一場特殊的因緣我一腳踏進了茄荖國小,從此與這些際遇特別的孩子們進行生命與生命深深的交會,陪伴小朋友們走過一個又一個陰暗的幽谷,目睹一場又一場生活的悲歡離合,不斷的挑戰我既有的想法與觀點,也重新審視理想與現實間來回的對話和磋商,堅持與妥協。
在我接觸的個案中,貧窮只是問題的一部分,更多的其他因素伴隨造成問題盤根錯節的現況。可以說,這些孩子的父親大多缺乏專業技能以至於到處打零工,經濟不穩定。為了成家傳香火,很多只好透過仲介娶回外籍新娘。這些外籍新娘在夫家由於文化差異、語言隔閡,常常得不到尊重。經常的家庭衝突造成婚姻不穩定,最後往往是媽媽走了,孩子被上一代或監護人接管,這些孩子不但失去媽媽,再加上非直接親屬教養的隔閡,情緒變化很大。如果爸爸又有吸毒、賭博或酗酒的狀況,悲劇就很難避免。
學校中有好幾個孩子的父親吸毒,最後因為毒癮而自戕。其中最不幸的個案是爸爸就在他面前喝強酸自盡,八歲的孩子目睹著自己至親自殺的驚嚇與創傷,經過很久都未能恢復正常的學習,口齒反應非常伶俐的他卻對任何事都不在乎,獎勵與懲戒對他而言都「無所謂」。這孩子越南籍的媽媽失去音訊已經多年了,爸爸因為要不到錢買毒品而喝硫酸,阿嬤阿公緊接著也因心痛而離開人間,孩子因為繼承了一筆土地而無法進孤兒院,叔叔嬸嬸成為監護人卻疏於照顧,經常讓小孩一個人守在爸爸自殺的老家舊舍中無人陪伴,因為他們在草屯另有自己的家,所以叔叔常以工作為由,放任小孩到晚上七、八點無人陪伴,晚餐都在附近7-11解決;假日也只能到同學家去找伴。
諮商中瞭解狀況後我反應給校長,校長一方面向監護人反應學校擔心孩子安全的立場,一方面發動義工爸媽網路一起守護著他,也會輪流帶他回自己家吃晚餐再送他回去。這項支援工作都透過「看見希望媽媽讀書會」的LINE群組機動而靈活的串連著,這完全是因應情境而發展出來的功能。
就兒童身心發展角度而言,我盡力爭取最有利於孩子的條件,校長也向社會局徵詢,是否考慮以身心安全的理由予以安置,無奈目前兒童保護法對於「疏失照顧」(Neglect)並未達社工介入標準而無法安置。以專業立場看著監護人在法律邊緣的保護傘下遊走,小孩則暴露在各種可見及隱藏的風險中,我實在很難說服自己。當時面對維護專業倫理與法律現實相衝突的兩難中,能夠做的補救就是發動社區支援,而「看見希望媽媽讀書會」,便在這時發揮了奇效。
相對比的一個升上六年級的女孩,她主動來找我,在她不記得多小的時候母親因為賭博離開了,她和哥哥姐姐相依為命,和偶而打打零工的爸爸寄居在親戚工廠的閣樓,是市公所登記的貧戶。校長為她爭取了兒福聯盟一學期三千元的補助金,輔導主任第一次作業疏失將其中應留在學校作為課外活動補助的兩千元一併發給他帶回家去。爸爸以為是生活補貼就把它花了,學校通知孩子帶回學校時,家裡沒錢了只能等有錢再處理,就這樣拖了兩個月,這期間小孩子一直擔憂害怕被同學知道。
平常日子下課後她和姊姊都接受博幼基金會的課後加強班,週末時她會幫阿嬤一起做加工,向親戚的工廠領點工資貼補家用。和國一的姊姊及一邊打工一邊讀夜校的哥哥仍擠在一張木板釘的通舖上。「不過,哥哥現在都睡在地上,因為太擠……」她補了一句。
有一天,哥哥忽然搬出去了,工廠老闆娘伯母要他搬出去,周圍大人及姊姊都不跟她說發生了甚麼事,哥哥在哪裡,甚麼時候會回來,好像一切都在一團迷霧中。她覺得很害怕而來找我,直到我反映她一邊承受擔心著哥哥的焦急,一邊卻得裝成若無其事的微笑時,她壓在心底的淚水才洩洪而出,等她盡情哭了一陣子,我們才能一起探索她可以怎麼作才能打破家中這次沉默的危機。然後她主動告訴爸爸自己的恐懼,接著哥哥回來看她了,帶她和姐姐去吃快炒,告訴她住在哪裡等等,她才安心恢復了笑容。
寒假過後她告訴我春節全家出去玩,和伯父及兩位出嫁姑姑們共4個家庭乘遊覽車出去三天兩夜,白天嘻嘻哈哈鬧在一起,晚上睡大通舖一個疊一個,起身上廁所後就擠不進床鋪了「不過呀大家在一起就很開心了…」我被她燦爛的笑容感染了愉悅,但心底也同時有另一種感概。
在孩子的心中,物質匱乏並非真正問題,而是親人不在、愛的失落才令人害怕。當懵懂未知的階段媽媽就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也沒有人告訴他怎麼離開的,彷彿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不必再被提起。直到有一天哥哥忽然從生活中消失,遺棄的創傷出乎意料的被撩開,以一種猛烈的姿態撞擊小女孩早熟的生命,深刻的領略過失去的哀傷,她幽幽的告訴我「大家在一起就很開心了」。
格外瘦弱的身軀與十二歲的年齡並不相襯,十二歲的她以滄桑的經歷教導六十歲的我快樂的真諦,也呈現出生命中不協調的印記;每次闔上個案的檔案,我都混雜著辛酸與讚頌的感觸,感謝孩子來到我生命中,深深交會,毫無保留的啟示,為我說法「愛」多麼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