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元月我第一次來到茄荖國小與甫上任未滿一年的石玲惠校長見面,為的是希望提供心理諮商專業經驗,來協助一群六年級的孩子恢復生活與學習上的功能。當時六年級班上23個孩子有超過六成來自單親、外配、隔代教養、毒品、家暴等風險因素集中的家庭,其中低收入戶也不少。這些孩子在生命早期經驗到強烈的生命變遷,關係的失落、背叛、遺棄,生理與心理上的忽略甚或剝奪。情緒體驗被強勢的無助感所覆蓋,創傷回憶將他們囚禁在高度批判性的「內在父母」或受驚嚇時的「內在小孩」兩個極端中來回衝撞,要不就結伴尋仇打架、要不就退縮成脆弱的嬰兒,依賴師長或其他有權家長來「代理」一切。臨床上我們稱為(weak ego)「弱勢自我」發展,無論是自我組織力、自我導向(self-orientation)都發展不足,自然嚴重影響到自我驅策力(self-motivation),不可避免地掉入低學習成就所帶來的自我否定的惡性循環---當我在個別或團體治療中邀請他們想像一個自己喜歡的「長大後的自己」,11個孩子有一個說要打棒球,一個說要賣越南小吃,其餘的都是「不知道」,這種普遍存在的無助感限制了這些孩子的想像,「未來」對他們來說只是內心的無助所投射出去的連綿成片的空洞,映照在這一雙雙茫然、失落的眼神中。
「阿強」與「小倫」
這一群帶著未解決的童年創傷長大的小孩來到青春期,比同齡孩子更渴望從異性關係去尋找未得到的安全感是不意外的。阿強與小倫是其中最搶眼的一對,因為阿強、這群孩子的老大,擅長逞兇鬥狠,其他人要討好他,而他只討好小倫一個。
阿強的媽媽與爸爸同居,媽媽吸毒, 在9歲時將他偷偷帶離爸爸到南部去,被媽媽新的同居人家暴後強制寄養,兩年中換過五個寄養家庭,最後才由爸爸帶回來。在諮商中時我注意到,阿強耳朵拉長聽著遠處聲響,眼睛瞄著玻璃窗外的動靜,神經緊繃地偵測著外界的絲毫變動。有時忽然像箭般衝到門邊,迅雷不及掩耳地開了門,將躲在門外的「阿豐」痛打一頓,關上門又若無其事地看我一眼。這一切在大約十多秒內發生,我往往從錯愕中還來不及回神,遇見他「充滿無辜」的眼神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阿強花了一些時間來考驗我對他的「忠誠」,發現我堅持不給他貼標籤時,終於問我可不可以讓阿倫陪他來諮商。 阿倫吸毒的媽媽跑了,爸爸在表叔的工廠打零工,包含阿公阿嬤一家六口,借住在鐵皮工廠的閣樓,其中早熟已發育的小倫加上五年級的妹妹小君和17歲的哥哥一起擠在一個木板臥舖睡。小倫很小就學會幫糖尿病的阿公打針,善於照顧其他人的需求,所以班上女生喜歡找她訴苦,連阿強在她面前都變成了一隻溫馴的綿羊。
阿強的爸爸是泥水匠,常因工地在外縣市而將阿強暫時寄居在大伯家,大伯母是大陸籍,在與阿強諮商後第四週,大伯母出現在學校,找我談話,她注意到孩子明顯的變化,不再像過去般拒絕溝通,而會開始說些學校發生的事情,還主動談到他和我每週的見面談話,「鄭老師,阿強遇到妳才逐漸打開自己,他跟我說話時也會笑了!」
改變是逐漸發生的,一個學期當中,阿強打架頻率降低很多,遇到衝突比較能夠慢點反應,在籃球隊(註: 參照附件)訓練中也比較能與隊友合作得分。畢業前那場唯一的與外校比賽中,這支由原本被唱衰的孩子所組成的球隊竟然打贏了經驗多多的他校,全校為此歡聲雷動,阿強臉上綻開的微笑帶著一抹天真無邪。
六月中阿強跟著同學一起畢業了,暑假過後進了國中,放學後還常回母校來走走,我們在操場遇見了都會聊一下,他也告訴我有如原先一起探索未來的日子時所想像的,加入了國中田徑隊,也很喜歡每天四點以後的田徑訓練。問他是否和新的諮商師見面,他搖搖頭。國一那年在平靜中渡過。
上了國二,小學這邊小強的身影逐漸變少了,有一陣子小倫透過LINE聯絡我,我們約在國中附近的便利商店見面,等她下課後到上課輔班前談了40分鐘,她雖換了男朋友可還關心著阿強,也透露著對阿強的狀況有些憂慮。
與石校長討論後我們一起到國中去,希望能夠和阿強見面,如果他覺得需要,我可以每週去和他談話,可惜班導師認為暫時不需要,他可以掌握這個少年阿強,雖然我們同時從班導師口中得知阿強被退出了田徑隊集訓,有提醒她這是一個風險的警訊。
過不到一個月,阿強打人而被警察帶走的消息傳來,我深覺得無力感,此時,國中校長開始想與阿強的爸爸溝通如何一起協助孩子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今年四月初,阿強進了少年法庭,案由為「性侵未成年」現在進入少年輔育院管束中。
阿強的案例帶來深切的省思,我沒能在他需要的時候找到適當的管道介入。在組織及學校的斷層中,青少年脆弱的自我流浪 ,漂泊在不同單位因自我本位主義所創造出來的一個個洞隙中 , 畸變失控成為不良組織,各不同層級的教育工作單位實在很難說服自己已盡全力,這也是心理工作者最深的遺憾。
撿起失落的希望-之二
六月初,阿強已經回家的消息傳到學校,我與校長如釋重負,同時也揮不去更深的憂心,不知這孩子未來的路如何走下去…….。
於是透過同學(也是茄荖畢業生)傳話,我邀請阿強到母校來敘舊。一個禮拜後,阿強真的出現了。他細瘦如竹的身影才踏進遠遠的校門口,立刻有學弟來報告:「老師,阿強來找你了!」我站到輔導室門口,向遠處的他揮揮手,看著他走過運動場,朝著我走過來。
流浪過的孩子很重情感,他坐在我對面,將兩個月來的事說了一遍,依舊帶著慣有的江湖調,只是我嗅到口吻中多了一絲穩重;「嘿啊,下禮拜還要去和解咧。」在回述中,他有察覺在群毆中他的情緒推著他做砲灰,所以「現在下課後不在外面混了。」我們聊到國三畢業後的選科,他也打算高中要選汽車修護學習,所以今年暑假計畫先去爸爸朋友的機車保養廠見習。我豎起大拇指,由衷開心的說:「阿強越來越像男子漢了!」他露出了雪白的大門牙,靦腆的笑了。
問起另外一樁大事時,他不迴避的說,女朋友被爸爸轉學了,手機也被沒收了。「反正現在還太小,等18歲再說吧。」對方女孩來自一個不錯的家庭;被阿強這個浪子個性吸引,過去每天陪著他,就像充滿了母愛的媽媽。
陪阿強走出輔導室時,夕陽斜西,他看著我加了一句:「等我將來開修車廠就能對他負責了。」我站在走廊上目視著他穿過夕陽染紅的草地,軟軟的微風吹動,將他寬大的白布衫撩成香檳色的波浪,在他身影即將消失的剎那回過頭,我們交換了深深的點頭。